茶事
2024-02-1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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茶事

作者:茶山刘獬豸

烟雨朦胧,三月的雨,四月的茶。这雨来的时候带着“春寒料峭吹酒醒”的“春寒”,不是微冷,是寒气逼人。山腰上,半人高的茶树和时令做了约定,开始悄悄冒着青色茶尖。山路泥泞,不好走,老李坐在门槛上,端着搪瓷缸子,看着房瓦,寻思着:好雨,好雨。

但也不是不够愁的,老房子了,屋顶遮不住光,雨天漏雨,上回修补还是在三年前。前年年底,下了场大雪,那几块碎瓦哪能撑得住,还没过正月就垮塌了下来,幸而儿子回来,屋后还囤积着存货,赶忙找了个晴好的天,上房修修补补,挽回了体面样子。可到了去年夏天,连续了下了几天的暴雨,紧跟着半个月的小雨不断,就没停歇。他碎碎叨叨,没个主意。陈年的老瓦经不起折腾,又裂了。屋子里面漏水,用大缸接着,水倒也清澈,能淘米生饭,就省得挑水的工夫。雨季刚过,老李拿着塑料袋贴合上漏缝,找了几方石头,稳妥地压住了。

老李住的这个地方,祖上几代人都住过的。修缮几回,用的材料变了,但房子还是木椽的框架,房梁粗而黑的发亮——室内光线不足,颜色也许更偏棕褐;基本样式还没变,形似四合院,方方正正,一个正堂,两个侧室,屋檐下面高高垒砌着台阶,与屋檐平行的地面上通着小水沟,是大石板上的凹槽,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成型的,经年的雨水冲打,沟槽深且滑润,有玉的色泽。

这地的人,年年种茶做茶,从没断过,年代久远,算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。明清时期,当地产的茶,还是上好的贡品,专伺朝廷。老李家世代以此谋生计,祖传手工,茶叶经过老李的手烘制成品,完整度高,颜色鲜亮干净,茶上的白绒纹理分明,就像被捋顺了,服服帖帖地,卖相大好。

按祖辈的经验,这上好的茶对于采摘时间是很讲究的,清明之后、谷雨之前,早了茶没长好,晚了叶子就都老了。小宝看着老李种茶,春上跟着老李采茶,只要茶尖,肥壮的、匀整的、茸毛显露的。山茶的种植面积大,要及时收获可不是件容易事。清明过后,村里的男女老少们都来劳作了,挎着腰箩,这是新年的第一次集体劳动,人们身着盛装,五颜六色的,大有“春花烂漫”的光景。茶树冒了茶尖,挺拔且嫩,鲜绿多汁。绝妙的是,兰花在这时候开放了,花香沁在茶中。

经摊放、杀青、理条、初烘、摊凉、复烘、剔拣等工序,“小花”就成品了。选一芽两叶或三叶,开水冲泡或者烹煮,芽叶慢慢重新展开,似兰花,而且含有山上野兰花清香,味鲜爽甘。

这一带地形崎岖,碎石遍地,山路很陡,即使是辆越野,油门轰的再响,也很难爬得动。过去,人们不常来山上,偶尔有大客户来,也是熟人带的路。老李十二岁就跟着父亲卖茶,两副扁担,四个箩筐;满担去,空担回。可是做买卖的,都知道近处好安身,远处好赚钱,林中不卖薪,湖上不卖鱼;他们清早天不亮就出门,带着干粮,除了要下山,还要走十几里的路,去镇上的集市摆摊,后半夜回来,身心俱疲;黑灯瞎火,乌漆麻黑。山路静谧,林涧深幽,只听见远处有狗吠;不知道附近有个什么物什,突然窜了一下,闹出好大动静,吓的老李浑身冷颤,紧紧跟着父亲后面走,不敢随意张望。月亮爬上山冈,清晖打在墨绿的松树上,浮跃在涓涓小溪中。视野逐渐开阔了。

山里旧俗,人“老”了,是要土葬的。月光中,新旧坟头孤独又凄冷,标子在萧瑟山风中猎猎作响。老李不信鬼神,可又害怕的很。他见过死亡,也见过新生。可这自然存亡的法则,实在教人难琢磨。有次走夜路,父亲没注意,踩空了脚,直直滚向断崖,幸亏父亲反应快,抓住了野荆榛,手被刺的鲜血淋漓,命是捡回来了。父亲要他保密;当母亲问及此事,父子只推说是不小心摔了个趔趄。

再后来,老李有了小李,小李有了小宝。李家的树,开枝散叶。老李带过小李去集市上卖茶,也带过小宝,从徒步到大杠车,再到摩托,从摸瞎到煤油灯,再到手电筒。路还是老样子;春天开出几丛映山红,秋天滚落几颗山楂,夏雨冬雪,麻雀成群,野兔乱窜。小李没再“子承父业”,去外头打工了;老李虽然没反对,但心里总不是个滋味。他时常去埂上走,打理茶树。这些树啊,养活了好几代人。

老李上了岁数,但照例勤起干活,切菜喂鸡,培肥菜园;打点好琐事,就拿着满是茶垢的、黑黄锃亮的搪瓷缸子,撮小把茶叶放进去,开水烫开,茶叶浮起来,又慢慢沉下去;时常这样,他坐在门旁,边吹开茶叶喝着茶,边和人唠嗑,或者自言自语;多数时候,小宝骑在竹椅上,得吧得吧地,听他讲这讲那,三国水浒,七侠五义。

小宝抬着头听他讲,听久了,注意力就分散了,便四处打量。他看见老高的房梁上搁着什么,看不清也认不得,就问爷爷。是棺材,老李说,以后要住进去的。三年前,老李就托人用上好的枣木打了副棺材,家在山上,交通运输都不方便,像老李家这样有老人留守此地的,屋里都备着棺材。山间湿气重,架在房梁上,保持干燥。老李摸着小宝的脑袋,笑道:“别‘骑马’了,今天做花儿菜,你想不想吃?”“想!”小宝虽然没听明白,但肚子咕咕乱叫的真实,兴高采烈地翻身下“马”,跟着老李到后院拾柴火去了。

搪瓷缸子里的茶水不冒热气了,门口风吹的紧,凉的快,老李回过神来,打了个喷嚏。他默算着今年的收成,突然想到件事,便赶紧起身,径直走回正堂,在年久的老八仙桌的抽屉里取账簿,翻看往年的售卖情况,老顾客们都留着电话。理发店的张大爷、修钟表的小陈,还有卖早点的郑子,等等,新茶上市就要联系他们。

他想到新近粘在村委会宣传栏上的那条通告,政府马上要修这山路,铺柏油,还装路灯。老李心里欢喜,嘴上却不说,他点着旱烟,猛过几遍嘴,长长吁了口气。原先山里盖了几个土坯房子,当了好些年的小学,夏天漏雨,冬天漏风,小宝的手上总长冻疮。今年也移到山脚的镇上去了,路是远了点,但在校吃住的环境好。小李出门在外,虽然经常打电话回来,但只报喜不报忧,老李心知肚明,挣口饭吃不容易,哪会一直顺风顺水。

他摸出旁边抽屉里的收音机,立在八仙桌上;转身给瓷缸添了次开水,半掩着门,坐在藤椅上,听着评书,小口抿着茶。山顶寺院的钟声阵阵,土地庙的香火又浓盛了。麻雀挂在墙头,啄食着草籽。野山菌偷偷在针叶林里探出头来,映山红又红了些许。漱漱山泉在岩缝间千回百转,苔藓新鲜,蕨类繁茂,百十条生命在游动,蛙声此起彼落。